鸣安

一个活在上世纪的积极烂人

【曦澄】温柔的世界末日 上 (1—4 包含更新)



1.

蓝涣在2007年的夏天认识江澄。

他不记得具体的日期,因为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所谓的纪念意义。他在每天都会遇到不同的人,江澄在最开始也只是其中一个。

刺鼻的烟味让他收敛了习惯性的笑意。蓝涣强迫自己转身,扭头,打量这个他并不了解的世界。拥挤的人群将他吸纳其中,去初生婴儿一般的姿势。但他并非懵懂无知,而是自然厌弃。

若不是弟弟男友的邀约,他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来这种地方。

蓝涣正准备掏出手机,几米外的吧台前突然响起惊呼声。

老实说,他只看到了事件最后魏婴在一旁陪着笑脸,拼命拦着江澄,受害者满脸鲜血倒在地上的画面。

但是后来,他的记忆奇迹般开始回溯。因为他越来越了解江澄,了解他细微表情下的含意,了解他即将进行的下一个动作,了解他不加掩饰的情绪和不可察觉的残忍。

这种感觉很奇妙。蓝涣看到那个男人端着一杯威士忌,摇摇晃晃地走到江澄身边坐下。江澄肯定皱了眉,然后试图坐远一些。但是男人笑着贴过来,嘴里的酒气和轻佻的言语让他愈发厌恶。江澄的左手捏成拳,拇指慢慢转动戒指,细眉承载了它看似无法承担的重量,就好像江澄衣物包裹下的精瘦的腰。

男人也一定会被他的腰吸引,不顾危险伸出自己的手。

几乎在瞬间,他被踹翻在地。江澄随手抄起一个酒瓶向他的头上砸去,这一个动作使他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,世界在他的眼中颠倒。

蓝涣时常会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,但这样说有失公正,因为这的确是幻觉——他与江澄相处的时间并不长,对方留给他的只有简短的几帧画面。他只能不断回忆,不断用想象把那些灰色的空白填满。江澄逐渐从扁平的纸张变成立体的人像,然后开始运动。慢慢地,他开始能看清江澄的五官,看清他鼻翼上的汗水,看清他戒指上的反光。

这让蓝涣感到满足。

他满足于自己创造的情景感。他置身其间,可以将镜头拉近,放慢,甚至重播。他一度陷入了这样的怪圈里:他删去了手机里那个自己永远也不会去拨打的号码,屏蔽了有江澄加入的家庭微信群,收起了办公桌上的照片——那是一张包括蓝湛、魏婴、江澄和他在内的四人合影,只放任自己沉浸在幻觉中。他发现那里的江澄更完整,更可触摸;他也是安全的,只需要看着江澄。他站在所有人都无法染指的空间里。他否定自己的存在,就是肯定江澄的存在。

那次是蓝涣和江澄的第一次见面,也是他和魏婴分别以“兄长”和“弟媳”为身份的第一次见面。

魏婴把地点定在了gay吧。蓝涣感到无可奈何,但也没有拒绝。他的性格里天生缺少拒绝的成分,这算是一项优点,也算是一项缺点。

江澄开打后他们四人火速逃离了现场,然后开车去了魏婴推荐的火锅店。等到坐在了宽敞明亮的包间里,他才得以好好打量江澄。

魏婴说江澄比他矮一点,但刚刚并肩走来他也并未感到差距。价格不菲的衬衫上还留有黄色的酒渍和因打斗产生的褶皱,袖子卷到手肘,略显凌乱的头发显示出他此刻糟糕的心情,不过表情跟在酒吧时比起来还是和缓了不少。细眉杏目,是典型南方男人的长相,却被他凌厉的气势逼出了几分凶狠,眉目舒展开来,想必也是极为赏心悦目的一张脸。

一直盯着别人看是很不礼貌的行为,再加上江澄明显不算是一个好脾气的人,又是第一次见面,蓝涣拿捏着分寸,端起茶杯,顺势挪开了视线。果然几秒后,一道冷冷的目光便扫了过来,他的心猛地一跳。但那目光也只是轻飘飘地一扫,便移到别处了。

锅开了,魏婴点的是鸳鸯锅,对着他的一边翻滚着红红的锅底,浓郁的辣椒香气蓝涣闻着便有些喉头发干。看到自己弟弟和魏婴甜甜蜜蜜地相互夹菜,他笑着偏头,看到江澄一言不发地埋头吃菜,筷子不停地往红汤里伸。

蓝涣擅长察言观色,但江澄的不情愿只要是个视力正常的人都能看出来。他的眉头一直不耐烦地皱着,但原因绝不是这家店里不够冰的啤酒,也不是酒吧里的插曲,更多的是来自于这场聚会本身。唯一支撑他坐在这里的是他与魏婴多年的交情,还有良好的家教。

——他不想来,他不喜这段不能曝光的感情。但他不愿说,不忍拒绝。

视而不见的并不仅是魏婴和蓝湛,还有自己。蓝涣是一个隐藏着的同类,但江澄确实一个格格不入的普通人。

酒足饭饱,蓝湛去车库取车,魏婴同他一起。他和江澄一起站在灯红酒绿的S市街头,同样默契地沉默不语。

江澄点燃了一支烟,他的脸因为醉意有些潮红,眼神冷淡而清醒。

他斜斜地看过来:“你是蓝湛的哥哥?亲的?”

“是。”蓝涣记得自己被突如其来的紧张扼住了喉咙,这使他发出的音节格外低沉喑哑。

“亲的?你怎么不打断他的腿。”





2.

凌晨一点。

江澄揉了揉酸胀的双眼,深深呼出一口气。

室内没有开灯,只剩下电脑旁边明晃晃的一盏台灯,在书桌周围圈出一块小小的领地。

他在写作时一向烟瘾很大,手边的烟盒已经空了,但也没有急切想要冲向楼下便利店的欲望。身心的疲惫将他推向一个临界点,漂浮如密闭房间中无法消散的烟尘。

光标停在句号的后面,他按了保存之后就开始发呆。他不想去关闭文档,也不想去关闭电源。他仅仅是不想睡,不想要睡眠。这时他才能深刻地理解“人为机器”的观点——有时你会莫名其妙开始赞同原来深恶痛绝的言论,但这没什么好值得恐慌的。一切准则都有自己适宜使用的条件,剧情之下才有台词,否则人人都会像感慨过多的病人。

江澄提起脚边的水壶,往水杯里添了一点。他喜欢喝高于口腔温度的水,搭配他在夜晚写稿的习惯。父母去世后他离开了S市,变得居无定所。虽然他在遥远的家乡有一套继承来的小屋,但少有落脚的时候。

他申请调离了稳定的工作岗位,不顾魏婴的劝阻开始奔波于各个城市。他的生命消耗在飞机和汽车上,香烟和咖啡逐渐变成必需品。

他刚从西部的山村归来,那里的人们向他展示扶贫开发的新成果。土地上种植着绿色的植物,在苍黄的山中欣欣向荣地生长着。晚秋的风吹来,他刚生出的对自由的感知快速地飞走了——跟着风飞到更遥远的荒野里。而这一切他向往的自由禁锢着这里的人们,这与世不通的世外桃源迫使他们在温饱线上挣扎,艰难是生活的日常。

他的双腿曾在泥泞的山路上行走,这是他从前从未想过的事。只有在对比之下,他才晓得自己是怎样地被束缚住了。他将自己困在窄小的格子间里,困在温暖的家长里短中,而当这一切都一去不复返后,江澄发现生活突然失去了重量。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到了一个成年男人应该做到的一切,但正是这一切给予了他最沉重的一击——原来永恒不仅是难求,毁灭更是在顷刻之间。

江澄知道自己成为了一个无处安放的人。他别无选择,只能流浪。他从前不明白说出这种话的人为何会矫情至此,但他现在懂得了这种感觉。失去亲人的痛苦困扰了他很久,直到某一天的傍晚,下班后他独自一人开车去了郊外,不知道到了哪里,他停下来,站在灰蒙蒙的土路旁,点燃了一支烟。风带着泥土和雨水的腥味传来,野草摇晃着倒在他的腿上。

他抬眼望去,看到山沟中翻涌起绿色的波浪,天空处在黑与白的边界,深蓝色从远方慢慢逼近地下,拥抱小砖房里升起的缕缕炊烟。山峰和树的影子越来越黑,最终和天空变成一样的颜色,只剩下零星的几处灯光。

一支烟抽完,他开车回家,睡了几个月来的第一次好觉。

江澄发现,停留会让他更加沉迷缅怀。当他走在路上,风景填充着他的双眼,大脑不断快速处理着新的信息。在这个国家最贫困的山村,看到孩子们冻红的手上短短的一截铅笔,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沉默蜷缩着的老人。江澄看到得越多,也就越了解,这天下之大,自己的苦痛哀乐用沧海一粟形容都嫌夸张。这并不意味着一切就将隐没消失,但有的时候它也会像水滴一样,快速地溜到浩淼无边的大海中,让他能独自站在沙滩上,拥有片刻平静喘息的时光。

江澄刚回S市待了几天。魏婴拉着他出去喝酒,看到他瘦了一圈,脸也晒得通红,说话明里暗里都在劝他留下来。

江澄听得不耐烦,用筷子拨开他伸过来的手:“你最近是不是闲得?”

“你得给个交待,江澄。”魏婴挑着眉,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,“我知道你没办法给自己一个交待,但其他人都不欠你的,你是想以后死在哪儿都不让我们知道?”

他不屑地嗤笑一声:“你说蓝湛啊?”

魏婴重重地放下茶杯:“你知道我说谁。”

江澄的脸马上垮了下来,砰地把筷子砸到碗上。

魏婴直直地盯着他,江澄跟他对视,双方气势都很足,但是他莫名就不想赢了。

他从来都想赢魏婴,但是从来都不是赢给别人看。

他把手伸到裤兜里去摸烟,突然想起餐厅满座他们并不在包厢里,心中的烦躁更甚。

江澄几乎想现在就掏出手机订一张机票离开这儿。每次见到魏婴这一群人他就会被打回原形,那个云淡风轻、满脸胡子拉碴满嘴粗话每天抽烟赶稿的江澄好像只是他的幻觉,剩下的只有这个苦大仇深怒气冲冲的自己。

“蓝曦臣是吧。”他终于开了口,疲惫地摸了摸额头,“有什么话让他直接跟我说。”





3.

蓝涣比魏婴更早知道江家出事。

他和蓝湛当时正在国外度蜜月,有时差。江澄把电话打到了自己这里,依然只能等到欧洲天亮。

那场车祸来得猝不及防,出乎所有人的意料。因为魏婴,巨大的动荡还没从这个家中过去,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,消除阻拦的方式是这么的彻底而绝望。

蓝家是云深大姓,族谱上在清朝年间还有宗主出仕的记录,而后便是清一色的江南儒商。然而江家却一直身在圈内,到江澄父亲这一代各方势力盘根错节,江枫眠夫妇早有觉察,没忍心让亲身儿子出入官场,最终自己落得个性命不保的结局。

魏婴作为江家的养子一直因为出色的能力被寄予厚望,后来因为蓝湛的缘故几年前就瞒着众人开始计划着“退休”,和江家撇清了关系,成了一颗废棋。开始清算时他也恰好因此幸免于难,却也使江家丧失了最后翻盘的机会。

江澄从大学毕业以后就进入相关部门工作,看似也算继承衣钵,其实不过是一个无关痛痒的文职。江枫眠官场浮沉半生,自然懂得其中关窍。江澄大学时执意填报文学学院,与父母大吵一架。虞夫人更是祭出了家传棍棒,本来不睦的家庭关系雪上加霜,后来江澄找工作投简历也是仅凭自己心意。

江蓝两家祖上曾有来往,但到他们这一辈已经几仅限于逢年过节来电问候。蓝启仁作为这几大家族最年长的长辈,在江澄离家读书后还出面调停。如今想起这件事,老人也是唏嘘不已。

只怕从那时起,江枫眠就已开始为江澄打算,即使不能干干净净地脱身,哪怕江澄只懂得收尸痛哭,也好过一家人身陷囹圄,尊严散尽。

清醒如旁观者蓝涣,也不得不承认江枫眠此生错看两人。他在世时认为女儿天性单纯无用,早早将她嫁去了兰陵;将故人之子悉心培养,对亲生儿子诸多要求,时而厉声训斥,从未放下严父之威。而在他身死之后,恰是他的儿子咬牙四处奔走,被他生前好友一次次拒之门外;也恰是他的长女将几近崩溃的江澄拖回家中,避免了更多的事端。

金家实际上的当权者已经变成了金光瑶。金子轩不争不抢,安安分分管理金家背后庞大的生意,金光瑶也愿意卖他个面子。于是江澄的职位保住了,魏婴彻底退居幕后,树倒猢狲散,江家谢幕,新人登场,更新换代对于一个城市来说,实在太快,实在容易忽视。

对于这个家庭来说,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。这个结果虽然一时间让人难以接受,但是总会有接受的一天,如同世界末日总会到来。即使是在50亿年之后,即使是在很远的将来,这一天也总会到来,所有人都有理由向前。

而江澄却停留在了原地。

蓝涣曾无数次面对着微信里一来一往的聊天记录发呆,他不知道要用怎样的开头。上一次联系还是因为跨年,他憋了许久,终于发过去一句“新年快乐”,对方很平淡地回了一句“谢谢,同乐”。

他经常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起来。他为何会如此胆怯呢,本来不是畏畏缩缩的性格;还是说他心中尚存良知和怜悯,做不到对性取向正常的人出手——但他甚至连问也没问过,“你是不是不能喜欢男人”都问不出口,更不要说“你能不能喜欢我”。

为什么他想象中的表白会是这样的?我喜欢你,我爱你,这些是要对着懵懂的爱人说的。而他对江澄的感情,魏婴是个人精,怕是早已看透;蓝湛和他向来心意相通,多次欲言又止,终究还是在避而不谈。他喜欢江澄,他爱江澄,所有人都知道,江澄不可能不知道。而他们所有人都在回避,爱的人放弃追求,被爱的人冷眼旁观。

这是蓝涣曾经的想法。

某天蓝湛给他打电话,让他回家一趟。那天魏婴下厨,做了很多菜,有口味清淡的,也有他自己爱吃的。最后他从厨房里端出炖锅,装了一饭盒的莲藕排骨汤,让蓝涣给江澄送去。

蓝涣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。他知道江澄在外人面前一向是克制而隐忍的。他虽然恋慕江澄,但不敢表白心意,更不敢表现出多余一点点的关心,特别是在这期间。他知道自己对于江澄不过是兄长恋人的哥哥,而这一关系本身还是他心中的一根刺。一个普通朋友,江澄还需要花心力来应付,他觉得自己没有探望的理由,也不是那个可以改变对方习惯的人。

魏婴抬起手,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。他的神情有些疲惫,没有平日的吊儿郎当,眼睛像深深的潭水,风情冻住在眼角。

“蓝大哥,我不是要帮你什么,更不是在默认什么,老实说我那么了解江澄,我恨不得你离他越远越好——”他的语气逐渐加重,又硬生生刹住了车,往厨房里蓝湛的方向看了一眼,“我现在找不到其他人来帮我送这碗汤。”

他抹了一把脸:“我挺对不起江家的,我现在没脸见他。”

蓝涣心里生起一丝无措,他也下意识地看向厨房的方向,然后才恍然间想起自己应该说几句宽慰的话:“你不要对自己太苛责了。江澄他不会怪你。”

魏婴露出了一个似哭非笑的表情:“你还不清楚他吗?他向来用别人的错误来疼自己!”

这句话太过掷地有声,惊得蓝涣的心颤了一下。

厨房里的蓝湛似乎听到了动静,穿着围裙走到门边,手上湿漉漉的,还有洗洁精产生的泡沫。

魏婴手有些抖,他按着衣服的口袋,扭头看了看茶几,蓝湛快步走过去,手在围裙上擦了擦,把烟盒和打火机递给他。

魏婴点燃烟,深吸一口,然后才开始慢慢地说:“我现在就是希望他能想开点,别再跟自己过不去,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事情是能控制的呢,叔叔不比他聪明?不照样折在里头。他不是看不懂,就是看不开,他恨我恨得理直气壮,恨这种东西多费心神。”

“我也不需要你做什么,就是过去送碗汤。等过几天我自己缓过来点了,再腆着脸去哄他。”

蓝涣沉默半晌,抬起头勉强笑了一下:“好。”

提起保温桶, 他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,一阵轻微的失重感袭来,蓝涣恍惚间想起他跟江澄相熟之后,有一次他开着车去江澄的办公楼下,想装作偶遇,把人骗上车然后拉去吃一顿饭。

他没等多久,就看到穿着西装的江澄怒气冲冲走路带风冲出了大楼,细细的眉毛在眉心打成了结,他心有疑惑还是摇下车窗把他叫住。

江澄坐上副驾驶,脸上怒气未消,薄唇抿成一条线,半天没一句话。

他笑着问了,江澄骂骂咧咧地开始抱怨某个不懂事的下属,但是没几句又停了。蓝涣有些失望,觉得可能对方依然不够信任自己,趁着堵车的间隙往旁边看了一眼,发现江澄依然是气鼓鼓的样子。

然后就忍不住撑在方向盘上低低地笑了一下。

这一笑简直是火上浇油,也不知道是不是害羞,江澄脸红红的,质问他笑什么。他记得自己应该是说了什么觉得你这样很可爱之类的话。

江澄不是那种被夸了可爱会开心的男人,他皱着眉头啧了一声:“那我能有什么办法,说她两句就要哭了,真麻烦。”

“阿澄你对阿婴可不是这样的。”

“他?”江澄翻了个白眼,“他是小姑娘吗?明明脸皮比城墙还厚。”

蓝涣在这一刻终于理解他的有恃无恐。

江澄的温柔从来不留给亲近的人,也不留给自己。他不喜欢小心翼翼,不喜欢假意逢迎。他用着从父母那里学来的方式去爱,更用力,更不留余地。激烈地争吵,热烈地碰杯,刻薄地说话,主动地去刺伤,魏婴笑嘻嘻地躲过了,腆着脸哄了,就是他的命了。

他突然想见江澄,非常想见他,想到他在电梯里浑身颤抖,失重给他眩晕,让他的胃酸上涌。

他压抑许久的,对江家巨变的惋惜,长辈逝去的痛苦,对魏婴和蓝湛未来的担忧,和对江澄的爱,终于在这一刻蜂拥而至,将他完全包裹。






4.

最终还是都喝多了。

江澄这几年在外面跑,知道了身体健康的重要性。可是他劝不住魏婴,也不想劝,看到他那张有点刻意讨好的笑脸,心里烦躁,索性一起喝了干净。

他事事比不过魏婴,连酒量也比不过,喝得少了更是比不过,最后反而是他醉得更厉害。魏婴大着舌头给蓝湛打电话让他开车来接,满嘴荤话听得江澄脑仁直疼,趴在桌子上动也不想动。魏婴来拽他,江澄摇摇晃晃站起来,身体不稳,肚子撞在了桌角上,还没来得及摆出呲牙咧嘴的表情就捂着嘴冲向了厕所。

两个人勾肩搭背站在火锅店门口,身上的恶臭让方圆五米内都无人经过。只有一个面容姣好的女高中生没注意到似的背着书包急匆匆向前走,走近后眉头一皱,两条腿像装了马达,只用了几秒钟就消失在了视线里。

江澄吐了之后反而清醒了起来。眼前这一幕让他想起了高中时,一些女生走着走着就走到他和魏婴身边来的样子,眉梢带笑,嘴边梨涡清甜。

他弯下身,放声大笑,口腔里残留的呕吐物呛得他眼角湿润,伴随着剧烈地咳嗽。魏婴被他带得一个踉跄,险些摔倒。

一辆车停在路边,江澄抬头,看到蓝湛推开车门,毫不犹豫地从他身上拉起魏婴,半抱着放到副驾驶座位上。

“你,你们自己回去,我打车……”江澄晕晕乎乎地扶着电线杆,话还没说完就被拉进了一个宽大的怀抱。

那个人靠近的瞬间他觉得世界都静止了。暂停键按下,傍晚街道旁的喧嚣凝固成模糊不清的光点,刺激着他因头痛而脆弱不堪的神经。

江澄没有动。在旁人眼中这个醉汉抱住了来接他的好友,将臭气熏天的脸埋进对方的胸膛。而两人心知肚明的是,这是一次几乎不能用“意想不到”来形容的意外,一个人盼望、踌躇多时,另一个人欲言又止、不愿戳破,与其说是意外,更像是多年情感积攒下一次快速而猛烈的爆发。

施加在他身上的力量陡然加重了,江澄有心挣脱,像从前一样含蓄地拒绝,但蓝涣的拥抱带给他的冲击是无法估量的。在他们这些年断断续续的接触中,江澄无数次觉得蓝涣会在下一秒亲吻他,拥抱他,对方身上男士香水的味道已经储存在了他的记忆里,但始终隔着一层薄薄的纱。

多年前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里,某个夜晚,蓝涣亲吻了他的额头。

那层纱被风吹起,又缓缓落下。

而现在,蓝涣低下头,温热的手放在他的腰间,时光溯洄,河水倒流,烟雾下沉。整个世界缩小成一个圆点,他和蓝涣站在这个圆点和虚无宇宙的交界处,像久别重逢的恋人一样紧紧相拥。

江澄终于感受到了真实:那若有若无的檀香不是他的错觉,蓝涣有着真实的温度,蓝涣真的爱着他——

——从未止息。


江澄关上门,用钥匙锁好,手里提着系好的垃圾袋,穿着拖鞋慢慢下楼。

刚走出建筑外他就打了个寒颤。他记得洗头刮胡须,却忘了在自己闭门不出的这几天里,已经换了一个季节。

江澄穿着单薄的T恤,努力在秋风中挺直腰杆,把垃圾袋朝回收箱扔去。

可能太久没活动身体,也可能关节被冻僵了,他没有掌握好力度,环保的超薄材质在箱口磕了一下,然后落在地上,炸开了花。

江澄愣住了,本能地往后退,想想这样摊着不管也太没社会公德,认命地蹲下身准备用手捡干净。

“江澄!”

江澄整个人都静止在了原地。印象中拥有这个嗓音的人,不会发出如此近乎于咆哮的声音。

他转头,看到风度翩翩的蓝涣向他走来,眉头间的阴郁很是刺眼,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惊人的气势。

“——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大声了,”江澄盯着他,“你该不会觉得我在翻垃圾箱吧?”

一想到这个可能性,他顿时觉得蓝涣的失常都有了解释。

“你别瞎想啊,就是袋子破掉了,我准备收拾一下……”

“你别动!”蓝涣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,原本温润的嗓音被他撕扯出一丝喑哑。

江澄有些接受不能地看他,无名火也蹭蹭地往上冒:“你干什么!”

蓝涣死死地盯着他,严肃的表情中混杂着江澄从未见过的痛心和失望。想起自己这些天的努力经受到的嘲讽和拒绝,江澄觉得对方的眼神简直像刀一样割着他的脸。两个人开始在垃圾桶前拉拉扯扯,蓝涣的手劲儿实在是太大,江澄根本挣脱不开,又不敢生拉硬拽怕被邻居看见,只能拼命压制着火气,低吼着用另一只手去拽蓝涣:“你发什么疯!跟你说了我捡垃圾捡垃圾,不是在掏垃圾!”

最后几个字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
蓝涣像大梦初醒一般,突然放手,脸色也和缓下来。察觉到江澄气恼的目光,有些慌乱地解释:“抱歉,我只是想说,”他指了指地上的狼藉,“啤酒瓶都碎掉了,你不要直接用手去捡。”

江澄低头一看,果然一地的碎玻璃渣,易拉罐,烟头烟盒,方便面包装袋。

这下尴尬的人变成了他自己。江澄立刻就明白过来,刚刚短短的几分钟对方的脑袋里都想了些什么。

父母过世,求告无门,酗酒抽烟,不思茶饭,这就是蓝涣眼里的江澄。也许也是所有人眼中的江澄。

他本来应该生气的。他向来厌恶被人同情、被人看轻的感觉。但对方是蓝涣,一个饱含深情的、进退有度的他的仰慕者。江澄的怒火慢慢变成了另外的感觉,酸涩在他的心上蔓延。

如果是魏婴,他大可以扔下白眼,头也不回地离开;如果是阿姐,他可以低头沉默,装作油盐不进,刀枪不入;如果是不相干的、甚至是想看笑话的人,他自然会拿出最倨傲的态度,堵住对方的嘴。

可那是蓝涣,偏偏是蓝涣。

蓝涣是这么好的人,偏偏喜欢他。

江澄叹了口气,看了眼站在面前的一脸委屈的人,无力地问:“你来干什么?”

“阿婴让我来给你送汤。”他提着饭盒的手向上轻轻扬了扬。

江澄下意识地嗤笑:“他自己没脚吗,就知道指使别人。”

蓝涣面色一僵,眼皮有些失望地垂了下来。

“……我没说你。”江澄从口袋中掏出钥匙递给他,“你先上楼坐一会儿,我去买菜。”

因为蓝涣说他吃过了,江澄也没什么顾忌,一盘比一盘红,光是炒菜时的油烟味道就呛得蓝涣咳个不停。

两人在餐桌旁相对而坐,江澄闷不吭声地大口吃菜喝汤,感受到对面灼热的视线一直聚焦在他的身上,最后索性连头都不抬了。

吃完饭,江澄说想睡觉,意思很明显,迫不及待要送客。

他不信蓝涣不懂,但是对方还是好脾气地笑着说:“你睡吧,我帮你把碗洗了。”

江澄觉得自己头都要秃了,也不好意思真的回房间睡,只好盖着被子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。

可能过了十多分钟,脚步声逐渐接近,江澄睁眼。

“进去睡吧,我马上走。”

他坐起来:“你走吧,我来洗。”

“我洗完了,”蓝涣无奈道,伸手把他拉起来,“看你睡了我就回去。”

江澄一边往房间走一边扯他的手:“你别这样,我又不是小孩子了,睡觉还不会吗……”

“你的卧室我之前也进过的,你上次喝醉了,我送你回来的。”

“不是魏婴……”他惊讶地转头,对上蓝涣笑意满满的眼睛。

“……靠。”他最终只轻轻吐出这个字。

把他扶上床,盯着脱掉外衣,躺好,然后帮他盖好被子,蓝涣坐在床边,在床头翻找了一会儿,抽出一本原文书——

“差不多得了啊你!真以为是哄小孩儿啊!”江澄忍无可忍地推了一下他的手。

蓝涣捂着嘴轻轻地笑了,眼睛微微弯成了月牙。这个动作让江澄的脸瞬间涨得通红。他把被子往上拉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不耐烦:“你快回去,不需要你这么盯着。我什么事也没有。”

刚才蓝涣的的脸还是春风拂过波光粼粼的湖面,在他这样说之后马上沉静了下来。

“我知道你没事,”蓝涣低声说,伸出的手在空气中停顿了片刻,又充满克制地放在他垂落的发梢上,“我只是求一个心安而已。”

最后的这句话感觉像在喉咙里打了几个转,又像是包含了太多感情或许缱绻温柔,听起来含糊不明,江澄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,不禁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听清楚。但房间里的氛围实在让他有些呼吸不畅,他努力让自己的气息稳定下来:“你想多了,我很正常,什么都不会发生。”

蓝涣没有说话,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也产生了同样的效果,蓝涣没有听清,正尴尬地不知道如何回答。

江澄最后选择闭上眼睛。

这段时间昼夜颠倒的生活让他根本培养不出任何睡意,很多或陌生或熟悉的脸在他眼前晃来晃去,嘈杂的人声精妙无比地踩在他心跳的节奏上,制造出一种让人心烦意乱的混响。江澄僵硬地躺在床上,只能祈祷对方快点离开。

又过了很久,久到江澄都认为自己睡着了,一股温热的气息慢慢地扑来,伴随着轻轻地叹息,湿润的唇落在了他的额头。

这是一个充满着怜爱和信任,尊重和希望的吻。

关门声响起,江澄从被子里伸出手,捂住了自己的双眼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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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篇文实在是连载得太累了,对不起各位,下更完结,写完再发。

基本上这个故事会继续沿用两个视角两条时间线的方式,我考虑了很久如果分成太多章节肯定会造成阅读的困难,所以在这里做一个整理,包含了一部分更新。

如果还有小可爱还在追这篇文真是非常不好意思,三次实在是太忙,而且我笔力不够这种文风我写起来真的很头秃,如果要保证质量真的会很慢,对不起大家!

关于结局我不能透露太多,但是可以明确的是无论如何不会是大团圆,不想看这种类型的朋友们可以不用再追下去了。

其他的问题欢迎大家留言讨论!爱你们呀!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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